我閱壺口
□ 王智剛
壺口,用磅礴的濁浪建構起中國瀑布的另一種審美范式,它是獨特的,又是唯一的。夕陽金瀑,是其色;峽谷雷鳴,是其聲;深澗傾瀉,是其速;黃浪滔天,是其形;迷霧飛騰,是其妝;震天撼地,是其魂。何況,它背后是蒼涼渾厚的晉陜峽谷,自鄂爾多斯高原挾勢南下,深切黃土高原,陡壁如削,兩岸聳峙。何況,它是黃河——一條可以上溯、回流、滲透到華夏文明之源,滋潤出最初中國萬千氣象的威風凜凜的大河。晉陜峽谷的宏大背景和母親河的血脈綿延賦予了壺口瀑布雙重的加持,使壺口瀑布擁有更非凡的審美:它既能讓人感受到自然的偉力,又能讓人心生感喟,一眼千年,回望一個民族在歷史的隧道中掙扎、奔突,奪路向前的蒼茫輪廓!
我與壺口的初遇是20世紀80年代末。初中剛畢業,搭乘一輛駛往陜北的煤車去看壺口。隱藏在呂梁山褶皺里的砂石路九曲十八彎,晨曦像一洼洼清澈的池水,把一個個山頭潤澤得光鮮奪目。車在涼爽的陰影里行駛,偶過山豁,陽光霍地撲來,煨熱了一張興奮的臉。一個不經意的轉彎,晉陜峽谷猝不及防地呈現在眼前,一條古銅色的河流深嵌其間。陽光一寸寸地下探,終于在遙遠處墜入河水中,于是濺出一片亮光,亮光又瞬間點燃了兩岸崖壁,恍惚中,仿佛拖曳出一襲華麗的錦袍,在峽谷間舞動、蒸騰!黃河,以先聲奪人的氣勢銳利地烙進一個少年的腦海中。
車過七郎窩大橋,緊貼河岸北行。壺口到了。
站在崖壁之上,壺口一覽無余。一川黃流急速收斂、集結,洶涌傾注,滿耳巨流落潭的喧響。沿石階而下,偌大的河灘空空蕩蕩,只有我一個人。天色湛藍,河水黃濁,山巔微青,巨巖蒼蒼,一種天地大美的感覺突然橫亙于胸。
小心翼翼地向瀑布靠近,腳步急切亢奮,又忐忑怯懼。
眼前的水讓人屏住呼吸。浩浩湯湯的水已經遠超一個少年的想象和來時的若干次揣測,如此大水又以瀑布的形式直搗河槽,轟然下泄,如雷霆滾落山谷,如狂風掠過密林,如遙遠的古戰場重錘下沉悶急切的聲聲鼓鳴,如曠野的暮靄從地平線四合而來時不動聲色的壓迫……這時候的我,已經墜入彌漫的水霧中,水的碎屑和著泥的碎屑雨點般襲來,我瞬間僵硬成一尊木偶,被禁錮在震耳欲聾的河水轟鳴聲中……陽光此時正好挪順了角度,水霧中赫然拱起一道彩虹!赤橙黃綠,伸展開弧形的七彩,蕩散、聚攏,晃動、清晰,炫目而魔幻。
主瀑狂野,副瀑不羈,眾水咆哮飛馳。站在微微顫動的河岸巖基上,所有的一切,陜北高原,晉西呂梁,高天,流云,殘存的窯舍,模糊的河橋,包括滿河灘充斥的空曠和遼遠,包括少年,此時此刻,全都成了瀑布喧響的附屬品。
這氣勢,這感官,無論力度,無論美感,都讓一個少年為之折服。
少年慢慢長大,壺口,也逐漸聞名遐邇,游客接踵而來。少年第一次來時,只有橋頭客棧里昏黃搖曳的一豆油燈,而今兩岸霓虹璀璨。少年也漸漸讀懂了更宏大的壺口。
是的,壺口的偉力和創造遠不止于此。有自然的,更有人文的。
晉陜峽谷誕生,黃河橫空出世,壺口瀑布生發之初,懸掛在下游七十公里之遙的龍門。水與巖石日夜糾纏,大水撕扯,小水廝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水滴石穿,水磨石退,瀑布節節后移,逆峽谷而走。五千年前,抵達孟門,在孟門一分為二,兩支分開的巨流各自以弧形不斷切割、侵蝕,一東一西,一左一右,形成兩掛大瀑!遠處,藍天深沉,峽壁冷峻,近處,水映流云,岸草嫵媚。瀑布東西呼應,左右喧囂。一切,原始而純凈。兩支弧線最終又成功合攏,一座狹長的孟門島于是被創造聳立在河水之上。瀑布依然不遺余力地后撤,飛沙走石,轟然砸落,我們熟悉的龍槽一寸寸被鑿塑在河床之中……壺口瀑布,一直位移到今天的位置。看過一幅攝影作品,鏡頭自上而下,由北而南,近景是瀑布,嶙峋的石槽自中景向遠景延伸而出,以對角線的走向占據了作品大部分畫面,瀑布為因,石槽是果,一幅因果同框的作品,給了壺口一張真正的全身照!水之偉力,自然之鬼斧神工瞬息眼前。這是時間和瀑布共同孕育的杰作,一種宇宙渺渺地老天荒的審美在腦海里翻騰。
晉陜峽谷向來壑深狹仄,黃河轉過河套,滾滾向南俯沖,速流、高浪、急彎、石磧、暗礁,步步兇險。東西往來的渡口星羅棋布,南北航運的船只卻是鮮見。航運志載,最初順流而下的是木筏,伐木束而為筏,出峽入渭,結隊涌入長安城,一一撿撈,建屋修廈。伐變船,蓋由市生。先是一只、兩只,終于絡繹起來,販運之物五花八門,比比皆是。因為壺口,所有的船只不得不停泊瀑布上游,因瀑而碼頭,因船而成埠,龍王辿發達起來了。沿著草芥密密疏疏的淹沒,依舊可以尋見當年的青石板小徑,那些坍塌毀棄的層層窯院悄然嘟囔著昔日的繁華。約略用想象布置一下眼前的光景:上百孔石砌窯洞,沿山腳左拐右轉,或凸或凹,貼山體,臨巖壁,房檐挨著房檐,院落綴著院落。也有撂得遠些的,東一間,西一屋,卻被隨意蜿蜒的石板小路連接著、牽掛著。操著各地方言的商賈、船工、跟班,熙攘其間。雜耍的,唱曲的,街頭巷尾,亮起了場子。戲臺前,一眾看客依偎在鑼鼓和唱腔聲里,一時忘記了濤聲水聲……
船,還是要走,龍門還遠著呢,潼關還遠著呢。于是,“旱地行船”理所當然地出現了。卸掉貨物的舟船以圓木下墊為軸,在拉船人的拖曳下,在河槽邊“另辟蹊徑”,船動軸挪,沉重前行,拖船的號子響起來了,亢奮悠長、撼動魂魄。
是的,當你眺望到了旱地行船,眺望到旱地行船的岸畔曾經因壺口瀑布而生長出一隅鎮埠,并在綿亙數百年的時間里明滅著鮮活的人間煙火,壺口之于你,是否又多了一份自然之外的悠長的人文審美?
20世紀30年代末,一位年輕詞作家的靈感在黃河波濤洶涌的渡船上閃電般劃過,《黃河大合唱》的風聲馬鳴噴薄而出……壺口東岸的克難坡,一副楹聯也被高高懸掛,如筆墨流淌的瀑布:裘帶偶登臨,看黃流澎湃,直下龍門,走石揚波,淘不盡千古英雄人物;風云莽遼闊,正胡馬縱橫,欲窺壺口,抽刀斷水,誓收復萬里破碎山河!壺口,這一刻如黃河的脈搏,強勁跳動,不舍晝夜。
閱壺口,自然與人文的合力鋪陳,讓壺口的審美一下子擁有了時間呼嘯、滄海桑田、欲說還休、欲辯忘言的沉沉底蘊!
雄哉,壺口!偉哉,壺口!

責任編輯:暢任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