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一則征文比賽,手頭正好有一篇合適的稿子,母親說:“卓然,今天把稿子好好修改一下,先不急著投出去,等明天吃一頓油糕之后再投,保證高居榜首!”母親說的油糕,是指我家鄉山西陽泉的黃米面油糕。“糕”諧音“高”,母親這是在為我鼓勁打氣呢!
“好吃的扁食,暖眼的戲,馕嘴的油糕狗跳墻。”這首民謠里的油糕,說的也是家鄉的黃米面油糕。“馕嘴”是家鄉方言,特別好吃的意思。黃米面油糕有多饞人?可見一斑。
黃米面油糕是晉陜人的美食。聽父親說,太姥姥做的黃米面油糕特別好吃。每次父親去太姥姥家,太姥姥都要專門給他做一頓黃米面油糕。太姥姥將選好的去了殼的黃米,先在水里浸泡至軟乎乎的,再放在高粱稈做成的箅子上晾到半干,然后端著半成品、顛著小腳去鄰居家,借人家的茶臼把黃米搗成面粉,再顛著小腳回到家,加開水將面粉揉成面團,接著捏成黃米面窩窩頭,放在籠上用大火蒸。等黃米面發出甜絲絲的香氣,就說明蒸熟了。太姥姥將面團放在瓷盆中,手蘸著涼水反復揉壓。條件好的人家會手蘸熟油揉壓,這樣,油炸后的油糕表面就會出現泡泡,這種泡泡糕又“發”又香,顏值還高,煞是好看。
上學的時候,每次考試前,母親都會為我做一次黃米面油糕,希望我能考出“糕”(高)分數。剛出鍋的糕面要趁熱加工,涼了,面團發硬就揉不動了。由于糕面太燙,母親每揉一下面,嘴里都會發出一聲:“嗨!”如同習武之人正在操練功夫。那一刻,母親的手接觸的好像不是一團面,而是一只蜇人的蝎子。每“撩逗”一下“蝎子”便趕緊收回手來,不然會有挨“蜇”的危險。手掌壓完面后,母親開始用拳頭捶打。兒時的我常常想,她是不是把那面想象為某個壞人,把千愁萬恨凝聚在了拳頭上,狠狠地捶打著。直到把面團加工得達到盆光、手光、面光的程度,這才算完成了前期工序。
母親常常一邊做黃米面油糕,一邊嘮叨著相關傳說。1000多年前唐太宗和唐中宗將這種美食命名為“見風消”,以及清末把表面起泡泡的油糕引入宮廷的傳說,為黃米面油糕“加持”了皇家氣派。傳說到底是傳說,足見老百姓對于此美食的喜愛。
物資貧乏的年代,黃米面油糕是稀罕飯。日常生活里,只有來了重要親戚或者是娶媳婦、過大年這樣的大事與場合,才會吃一次油糕。紅軍在延安的時候,老百姓把戰士們迎到熱炕上,拿出油糕給戰士們吃,體現了濃濃的軍民魚水情。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中唱道,“熱騰騰兒的油糕哎咳哎咳呦,擺上桌哎咳哎咳呦,滾滾的米酒捧給親人喝,咿兒呀兒來吧呦……”,也記錄了這樣的盛況。每次有朋友來我家中,只要提前得知消息,母親都會做黃米面油糕待客。母親開玩笑說,寫文章的人都是文曲星下凡,多吃糕,才會寫出高水平的文章呢。
油糕面揉好后,母親開始像包餃子般包餡兒。餡的材料以被加工成泥狀的紅豆子為主,里邊放了糖料,十分香甜。在山西,有的人家在黃米糕里包紅糖或者白蘿卜豆腐餡,味道也不錯。
真正炸油糕時,我們這里的講究也多,鍋要用任家峪的鐵鍋,油料要用胡麻油。父親說,過去的人,最喜歡用獾油和香椿樹籽油炸油糕。這兩種油料炸出來的黃米面油糕,看一眼就會讓你口水直流。
等油溫達到七八成熱的時候,母親把黃米糕三至五個一組放入油鍋里,用小鏟子正面反面來回翻調,炸到表面成金黃色,最好是吹起小泡,就可以出鍋了。剛出鍋的油糕冒著絲絲噴香的熱氣,香味撲啦啦直鉆鼻子,直沖心窩。用筷子夾起一個,輕輕吹幾口涼氣,張開嘴巴咬一口,表皮酥脆、內瓤糯甜的黃米面油糕,讓我只可惜自己的胃口太小。吃上這樣的美食,參加考試如果落了后,沒得“糕”(高)分數,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和遺憾。
晉東人擅長比喻。清朝時期,陽泉有位名叫葛熙賢的山西梆子藝人,“唱念做打”的功夫有勁道,再加上其幼年以賣炸油糕為生,人們就給他起了個“油糕旦”的藝名。葛熙賢擅長《百花點將》等劇目,培養了眾多“小油糕旦”徒弟,在晉東戲劇界至今仍有著良好的口碑。
母親做黃米面油糕時,愛哼幾句“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十里的蕎面餓斷腰”的民歌,意思是說,黃米面油糕吃上特別耐饑,吃了之后可以走40里地。我天天開車出門,沒有這種體驗,大部分時候,吃了黃米面油糕后,會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父親說,真是“吃的餾油糕,睡的還魂覺”,你們這代人遇上了這樣的好日子,真是太舒坦了。
《 人民日報 》( 2025年11月03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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